高天之上 第671节

    此时此刻，伊恩感觉到回溯视界额外的活跃……和强大。
    ——所以，我肯定能看见我想要看见的那一幕。
    ——先行者，我的前辈。你在生命的最后究竟做了什么，以及星神之礼的真相……请全部都告诉我吧！
    如此想到，来自地球，以原本样貌行走的‘先驱’伸出手。
    他轻轻按在泰拉‘先驱’的肩膀上。
    紧接着。
    无尽的光从他们的接触点飞射而出，充盈了整个世界。
    光影交错间，青年仿佛堕入梦境。
    但是，这里就是虚境，这里就是全泰拉所有生命梦境中的梦境——
    所以，这一次，并非是过去的影像变成交织的梦境，进入伊恩的脑海……
    而是伊恩本人踏入了梦境。
    踏入了一千六百年前的那一刻。
    【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在步入过去的刹那，伊恩便听见了这句话。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
    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唯有双眸明亮的老人躺在主控椅上，老人仰视着头顶的监控光幕，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对自己，亦或是对不存在的旁观者陈述：【但是我并不后悔】
    【后来者，无论如何，请聆听我最后的遗言，聆听我的困惑与歉意】
    这里是一千六百年前的异种研究院主控室，一切都一模一样，时光仿佛没有任何改变。
    唯一不同的就是主控室椅上的老者，他还活着，奄奄一息，但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伊恩行走在透明的通道上，静静地站立在先行者的身侧，仿佛真的在聆听他叙说最后的遗言。
    【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在想，没有人类教导的文明，真的能算是人类文明吗？】
    老人轻声说着：【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些火种……星神与真龙送到我们星球的，委托我们保管的火种……它们的确是一个文明的墓碑，但是，从这些火种中复苏的文明，真的能算是原本的那个文明吗？】
    【说来有些惭愧，这其实是很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些文明就连火种都制造，并运送出来了，这就说明他们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未来’……只要火种能够复苏，能够重燃文明之火，成长为参天大树，那么是由星神催化而出，还是由我们这些人类重新孵化，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算这些外星文明最后都融入了我们人类，也不能说他们的文明消逝了，他们只是融入了我们之中，自此之后，我们的延续就是他们的延续】
    【明明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等事情真的发生在我们人类身上，我却反而感到十分惶恐——我想要让人类存在下去，作为人类而存在下去】
    说到这里，先行者闭上眼睛，他苦笑着低头，仿佛在嘲笑自己到老了居然变得如此幼稚。
    但很快，他再次睁开眼睛，神情变得平静：【星神告诉我们，等到‘摇篮世界·静谧之环’建造完成，所有的火种都会在祂们的精心呵护下复苏——那千千百百的文明，他们的个体，思想，文化，历史乃至于记忆都会被重塑而出，在各自被划分好的应许之地再次复活】
    【这就和睡觉一样。星神告诉我。整个文明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他们在毁灭中沉眠，然后在静谧中苏醒，千星万族，无数文明都将在摇篮的呵护下重焕生机】
    【星神告诉我，祂们一定会做到。因为那些火种背后的文明，要不就是已经被摧毁了，要不就是举全文明之力，随星神一同前往‘终焉的天渊’，与终焉之魔进行天堂之战】
    【星神告诉我，我们人类是幸运的。我们不必成为火种，不必作出选择】
    【因为，在我们古老的先祖还在使用石器与魔兽搏杀时，遭遇第一次‘天坠’的我们，幸运地遇到了星神与真龙，祂们帮助我们制止了足以摧毁整个星球的灾祸，然后一步一步注视着我们发展到如今境地】
    【后来者，你知道吗？】
    【我们的文明，就是奇迹本身】
    先行者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但谁都能理解他的意思。
    因为整个圆球主控室开始剧烈的变幻。
    伊恩沉默地注视着无穷幻影在自己眼前交错，很快，周围的虚境就变幻成了一片宽广的旷野，如今正是傍晚，一群石器时代的原始人正在火堆旁取暖。
    半人高的长草随着风摇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又带着些许寒意的气息，无云的夜空上满是群星，千万星光随着双月之辉闪烁。
    这是一个再也平凡不过的傍晚。
    但，就是在此时。
    第一次天坠，发生了。
    抬起头，与身侧的先行者一同观看这一幕，即便是伊恩此刻也不禁感到怔然。
    整个夜空中，都被密密麻麻的流星雨所充斥，这些流星雨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它们在黑暗中燃烧，坠落，紧接着熄灭……但它们却并非是真正的流星，而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预兆。
    灾难的预兆。
    原始人们也被这一幕所震撼，他们惊愕地抬起头，仰望星空……紧接着，他们就看见，随着无数流星飞逝逃离，天空的正中央，许多星辰的光芒突然变得炽盛无比，但在炽盛之后又变得通红，暗红，最后便是继续黯淡……衰退为黑。
    一颗又一颗的星辰在骤然爆发出光芒后变得通红，变成黑色，直至彻底融入夜空，不复存在。
    伊恩咽了口口水。
    只有将要熄灭，温度极低的恒星才会是红色和暗红色……也只有彻底熄灭，不再发光发热的星辰，才会变成漆黑。
    那甚至不是白矮星，而是黑矮星，乃至于……黑洞。
    注视着这一幕，伊恩甚至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这一切是同时发生的？就算是无数星辰同时熄灭，它们的光抵达泰拉的时间也不应该是同时才对啊？’这一点……因为他看见了更加恐怖的一幕。
    随着万千星辰黯淡化作漆黑，无尽辽阔的星海中悄然出现了一条不可忽视的漆黑裂缝。
    这裂缝撕裂了璀璨的星辰之网，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朝着无限宇宙的彼端蔓延而去。
    而就在裂缝蔓延的同时，一颗真正的流星朝着泰拉大地飞驰而来。
    那是一颗火种。
    它撞击在星球之上，掀起了覆盖整颗星球的暴雨。
    【这就是‘终焉天渊’，超越光速，熄灭群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宇宙灾害，星神与所有文明的敌人】
    先行者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用一种看破了一切的淡薄语调道：【这便是第一次‘天坠’……以及‘千星之兽’坠落在我们星球上，并将其改造的一幕】
    【后来者，我们被保护的很好。千星之兽背后的文明一直与星神并肩战斗，直至毁灭的最后一瞬才抛出火种，幸与不幸地降落在我们的星球上——泰拉因此而特殊，被星神所关注】
    【自那之后，所有的灾祸都与我们无关，我们的星域被选定为‘摇篮世界’的铸造场，千千万万颗星球的火种，成百上千文明的希望汇聚于这片大地——它们都是毁灭后的残骸，文明最后的墓碑】
    【而现在，轮到我们了】
    说到这里，先行者苍凉地笑着：【终于。轮到我们】
    【但可悲的是，我们甚至来不及去战斗，荣耀地走向终末，亦或是留下真正的火种，等待摇篮梦醒……我们在出发之前就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迎来了第二次的天坠】
    【我们的文明已经毁灭，想要再制作火种已经来不及】
    【所以，我制造了回声】
    “你倒是说一下星神和‘终焉天渊’啊！”
    此刻，即便是地球伊恩那淡漠的脾气也不禁开口，有些气急道：“我早就知道你有回声了，你不要搞的好像谁都知道星神和终焉天渊一样——啧，这部分传承估计大势力的核心传承者才能知道，我的地位还是差了一点！”
    虽然先行者似乎一直都在和人叙述，但他归根结底还是过去的影像，所以无论伊恩再怎么着急，老人还是静静讲述他认为重要的事情。
    【后来者，最开始我认为，文明最重要的是人。没有人的文明，就根本不是文明】
    【相较于保存基因库和技术，不如保存人类的思想和记忆……虽然这些思想和记忆只是回声，并不是真正的我们的灵魂，但有着我们记忆和思维模式的回声肯定比失去了文明和知识的人类更像是人类】
    【他们可以在我死后，在我们死后继续我们的计划，维持文明的存在，直到我们的文明再一次于人类的教导下生根发芽】
    【但是，我错了。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知道回声会失真，但却没想到它异化的如此之快】
    先行者此刻的话语，并没有任何悔恨，只是平静地讲述，正如他开场的那样，他并不后悔犯下这次错：【我原本的目的，只是想要制造出我和我众多弟子的回声，保证天坠之灾后，有关于我们文明的知识不会被误解……】
    【他们的思维模式可以正确地理解典籍与各种资料的意思，保证我未来的子孙后裔可以成为人类，而不是一个似是而非，继承了我们人类的肉体与技术，但却失落了文明，将庆贺的礼节视作决斗的仪式，将我们的节日曲解为诅咒的异种】
    【我的回声将会存在地比我更加漫长，他将会教导那些从庇护所中走出的新纪元人类，让我们的智慧和技术不至于失落，让未来的天才能得到最良好的教育，让我的心血不至于失传】
    【他们将会成为新的‘泰拉人类’——而我的回声将会成为泰拉文明守望者。我是这样希望的】
    【但是，当我创造出回声后，我却发现，我的回声远比我要极端】
    【是啊。失去了大脑和这早已衰弱的肉体限制，不被激素影响，也不会因为状态不好而心生冲动，没有任何欲望可以干涉我和我弟子的回声】
    【这群最极端的技术学者，一诞生，就达成了共识……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制造出‘人类火种’，离开这注定被毁灭的泰拉，前往外界寻找新的家园】
    【至于泰拉上的那些幸存者，那些还在挣扎的庇护所遗民，他们不想浪费半点资源去救助——只要火种完成，那么现在的这些泰拉人死不死都无所谓了，反正等到未来，在火种复苏之后，新的人类文明将会诞生】
    【而过去，就会被遗忘】
    【这是错误。我不应该制造他们的。星神明明告诉过我，火种只需要，也只能装载文明的血脉与信息。火种不应该承载灵魂，即便是回声也不行】
    【他们注定会异化，会变得极端，疯狂……他们会很快蜕变为另一种全新的生命，乃至于‘文明’……变得彻底不再像是人类】
    【所以我封锁了他们。我封禁了回声们的权限，我封锁了他们进入虚境的权限，封禁了他们进入虚境资讯库的权限，封禁了他们进入人类集体电子记忆库的权限】
    【我封禁了他们继续制造火种的权限——因为回声制造出的火种，就绝对不可能是人类的火种，而是人类的回声，一种和人类截然不同，有着人类的技术和记忆，但却绝对不是人类的‘生命’】
    说到这里，先行者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伊恩所在的方向：【但是，后来者】
    老人并不是注视伊恩，而是看向主控室入口的方向，他平静地微笑道：【我并不后悔】
    【因为我刚才想明白了——人类这种东西，根本就不重要】
    【我们只是宇宙的灰尘，我们只是虚无的过客……后来者，你或许并不明白，或许想要反驳我，但事实就是如此】
    【‘泰拉人类’和‘回声人类’的区别？那根本无关紧要，升华者本来就扭曲了自己的生命形态，我作为升华之道的开创者，为什么要强求未来的人类就得是人类？】
    【我们这些星间灰尘凝聚而成的生命，为何要纠结灰尘飘散的形状？这未免有点太过可笑】
    【归根结底，谁能说回声人类，就不能是人类？】
    【所以我在最后，留给了我的回声们一个机会】
    【只要在我死后，我的回声能与其他智慧生命合作，打开亚空间入口，抵达我的尸体所在之地，那么就让他们成为代表人类的火种离开又如何？】
    【这证明他们既有手段，又有力量，还有真正的智慧】
    【那就足够了】
    此时此刻，先行者闭上眼睛。他缓缓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头颅两侧。
    老人淡淡道：【后来者。无论你是我的回声，其他人的回声，亦或是我们泰拉人类在天坠之后建立起的全新文明，亦或是其他外星文明的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