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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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想没过两天,小江脑门上擦破了一块油皮,衣袖上、膝盖上也磨出一个大洞,被赵娘子和赵苏母子给送了回来!
    祝缨正在准备过年的事儿,过年要放假,衙门要封印,她趁着印还没封把一些公务再捋一遍才好安心过年。
    小吴跑了进来说:“大人,江大娘受伤了!赵娘子还捆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过来!”
    祝缨因没人敲鼓也就没有去正堂上,而是踱出来看情况。小江伤得不重,脸却气得发红。赵娘子也骂:“什么东西!撒这种野!都该剁了手!”
    一旁赵苏说:“阿妈,这里不能这样干!”
    上次在市集见过的姑娘也在他们一行人中,不过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跟在赵娘子身边安静地看着。
    祝缨看到这一行人就知道小吴为什么说“一男一女”,因为只有这两人与大家格格不入。他们黑瘦矮小,衣服上有好些补丁滚得一身土,被绳子捆着。
    赵苏先来拜见祝缨,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晚生陪家母去铺子里买东西,遇着这男子当街打骂妻子,江小娘子气愤不过要阻拦,反被他推倒在地。”
    那男人到了衙门倒不敢撒泼了,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冲身边的女人骂道:“臭-婊-子,都是你给老子招祸,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小江连脖子都气红了,说:“当街嘴里不干不净骂老婆……”
    祝缨也算知道小江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了,她先对赵娘子说:“有劳。”赵娘子对小江印象倒是不错,还说了小江两句好话:“平时不显,遇事儿也是有脾气哩,挺好的!”又骂那个男人不像个好东西。
    那男人见到祝缨就像见到救星,说:“大人、大人救命啊,这个獠女要害百姓!”
    祝缨乐了:“哪儿?哪儿呢?”
    小江等人都忍不住笑了,赵娘子也不生气了。祝缨道:“当街打人,来,二十。”
    小吴都学会了,跟着她的话喊了一声“二十”。放在祝缨这里,二十板子是个起手式。她甚至怀疑当年何京是不是也是跟她一样,从底下亲民官做起,最后调到京兆府的。
    男人一叠声地喊冤,一直啜泣的女人此时也叫了起来:“大人,不能打啊!”
    祝缨很平和,赵娘子反而惊讶了:“你没疯吧?”
    那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家里指望着他养家哩。”
    小江见她说出这话,想自己白为她出头了,气道:“你自己养不活自己么?大人,我瞧见他们的时候,背篓还在这女人身上呢!”要不是看着女人又背着东西又挨骂挨打的,光凭这男子骂自己老婆几句,小江兴许也能忍。都加一块儿,她就看不下去了。
    “娘子哟,你是好人,好命人,哪里知道我们?打坏了他,别人欺负上门来就没办法了。我还是要受欺负的。”
    赵娘子也火了,道:“没出息。”赵苏也骂:“打老婆,不像个男人!”
    这男人道:“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
    祝缨道:“原来如此。甭二十了,那婆娘你也别哭了,我打死了这个,你再找个不打你的男人不就行了?”
    小吴带了童家兄弟拖了长凳、板子过来,原本还“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男子,顿时熄了火,脸也黄了,眼也直了:“大人、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女人也吓傻了:“大人……大人,他要死了,我也活不成啦!换一个男人也还是打的……”
    祝缨一挑眉,道:“行,快过年了,杀人不吉利。我话说出去了,该打还是得打。”
    把人打了一顿,再给夫妇二人放了出去。
    祝缨对小江说:“也甭生气啦,教化不是一日之功。”
    赵娘子还是嫌祝缨太软了,她插口说:“越过年越要杀几个人祭……”
    赵苏忙把母亲拉到一边,对祝缨道:“晚生告退。”
    …………
    小江受了点伤,就在县衙里医治,花姐取了些药让小黑丫头拿过去。张仙姑道:“哎哟,两个姑娘家,又伤了一个,回去锅冷灶冷的还得现生火,今晚就在这儿吃吧。”
    把小江留了下来。
    小江头上一块醒目的膏药,也坐在了饭桌前。祝大一看这架势顿时觉得自己坐在这桌上怪碍事儿的,就端着个碗,说:“我找小祁他们喝酒去。”
    小江第一次在这里吃饭就把人家亲爹挤走了,内心十分不安,连白天生气的事儿都记不起来了,她又局促地站了起来,绞着手帕。
    张仙姑道:“你别管他!他就这样!咱们这桌都是不喝酒的。你这头,怎么样了?”
    小江低声说了:“已经不疼了。”小伤,忍得住。
    “哎,你就不该自己拦,回来找小吴他们呀。”
    小江摇了摇头。
    祝缨道:“反正现在也没事儿,吃饭吧。”
    一桌人很快吃完了饭,杜大姐和小黑丫头收拾碗筷,祁小娘子端了茶来,一群人坐着喝茶说话。
    张仙姑看小江还是有点气,对祝缨说:“不是打完板子了么?是还有别的惹人生气的事儿吗?”
    小江忙说:“不干大人的事,是我心眼儿小。”
    张仙姑笑了:“这不叫不心眼儿!谁看着那样的男人就该生气的!”
    小江道:“我更气那个女人!”
    花姐问道:“她……做了什么?”
    小江没好气地说:“给那男人求情呢!”
    祝缨对小江说:“这倒也不怪她,她也不知道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她也得指望着别人吃饭呢。”花姐默默点头,心道,寡妇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小江却想,饿死也不能再受男人那样的气了,她又不想反驳祝缨,只好闷坐着。
    张仙姑又想起来过往,说:“女人难呐!老三啊,那怎么办呢?”
    祝缨道:“我也只好先教训一下那个男人了。”
    小江道:“只怕他回去生气越发要欺负人了。那女人自己不争这一口气,也是没有办法的。”
    祝缨道:“端谁的碗、受谁的管,她吃她男人的饭,就要受她男人的气。”
    “那也不能当街打。”张仙姑嘀嘀咕咕。
    祝缨道:“唔,我来想想办法吧。”
    张仙姑道:“男人打老婆是治不好的。求菩萨都治不好的,除非他死了。”
    祁小娘子左看右看,说:“都是命。”
    祝缨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么想?我不认命,你也都别认命。”
    祁小娘子有点可怜巴巴地看着每个人,她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话题又转到这么一个奇怪的方向。“伦、伦理纲常,不是么?”而且大人一个男子,说这些话干嘛?!
    祝缨道:“如果一个人一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莫欺少年穷’、‘大丈夫终有一日万里封侯’,一面叫你‘认命’,他一定是个坏种。遇到这种人,躲远点儿。”
    花姐和小江同时说:“对!”
    两人对望一眼,又别开了眼去。
    祁小娘子此时仿佛有点明白了,心道:大人还真是个正直的男子啊!
    张仙姑本来是因为吃完饭就打发人走不太好,留人说会儿话痛快痛快嘴,现在觉得今晚是不能再让这群人在一块儿聊天了,尤其是花姐和小江。她起身打了个哈欠:“哎哟,老了,坐不住了,我要睡了。”
    女人们各自散去,祝缨心道:装得太假了,而且才吃过晚饭就睡?不怕积食压床头呢?
    她也不戳破,要把小江和小黑丫头送出去。
    …………
    本以为这么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但是小江却发现本该放假过年的祝缨是越来越忙了。偏远地方,这个假是比京城要多的,县令想放,随时就能多放几天。可祝缨不,她总在外面书房里,又往县衙里存放种种档案、籍簿的地方钻。
    小江心里忐忑极了,她不了解祝缨,却是心细又敏感。在祝家吃了一回饭,回来就觉得自己那天孟浪了。再看祝缨在该休息的时候还忙,越发不安。
    小黑丫头担心她,悄悄跟张仙姑说了她“在家说自己不该多事”。
    张仙姑对小黑丫头说:“小江人是好人,就是这心还没放开,想得忒多了。放宽心还照常过活嘛!”
    张仙姑与小江既不熟悉,也没有共同的生活,吃过一回饭就没再联系。小江却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对,想去前衙找祝缨。
    哪知祝缨先派小吴叫了她去。
    祝缨也不关门,小江打量一眼祝缨这书房,种种图籍,又有字纸。
    祝缨道:“来了?坐。”小江坐下了,小吴端了茶水来,祝缨才说正题:“你这些日子四处行走觉得福禄县还有什么能让女人更受益的生财之道么?”
    祝缨看她犹豫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小江说:“大人,你别为女人的这些事儿太费心力了,还是得先把县里的事儿管好。官员考核,不看女人,看税赋,看祥瑞,看跟上官的门路,女人的事儿,不是大事……”
    “你们不得自由,我便不得自在。”祝缨说。
    小江焦急道:“我错了。那件事我太意气用事。您别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
    “你也没做错,我现在说的是正事,我也不是为了哪一个人,”祝缨道,“女人不是福禄县的人?她们过好了,难道对福禄县不好?你看,粮食产得没有别的地方多,山也多,钱难挣。”
    祝缨也有点憋闷,福禄县的条件把她憋得死死的,她也没遇到过这么难破局的情况。以往只要管几个人几十个人过得好,现在是一县人口,难度顿时上去了。她一边跟小江说,一边自己也理一理想法。
    “那不是很难?你……”
    “我尽我的力,找点出路。所以问你有什么发现?这些人里,你对福禄县最熟。”
    小江摇摇头:“我也知道。福禄县哪哪儿都不够好。您这要干到什么时候?您不如设法调回京去。”
    祝缨摇摇头:“我不想逃跑!穷人富人、男人女人,仓廪实而知礼节,我想试试,京城人看起来比福禄县开明得多。
    福禄县土地不够肥沃,开山修路女人的体力不如。她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就算能,就算有心好好地过日子,也架不住有人要偷她的、抢她的、占她的便宜,能偷能抢为什么要吃苦耐劳?
    还有卖橘子的……他们可不是女人了,难道是不能吃苦?他们已经够苦的了。想要叫这些人能活得像个人样,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多少年。一百年、一千年?也许我中途还会干不下去。
    她、他们的一生必然还有无数天的苦日子要熬,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比不上京城。我却不能有一天不做人。看到一个哭泣的人,是同情她的哀嚎,愿意为他呼号,还是袖手旁观拿她的不幸来取乐。是说你认命吧,现实如此,还有千八百年的碑要驮。还是尽力推掉那座碑?
    哪怕知道还要驮千八百年的碑,我也得说,这事儿不对!不对就是不对!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脚,我也不算白来一遭。总有一天,有人能砸烂这破碑!上头要是没有我的脚印,我会很遗憾的。”
    小江忽然站了起来,她走到祝缨面前,展开了双臂,要将祝缨抱一抱。
    小江笑笑:“别误会。无关风月。”
    祝缨拍了拍她的背。
    第139章 种田
    祝缨与小江聊完之后,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情绪上也看不出来有什么起伏,每天做事也不见什么异常。家里家外、衙门上下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他们压根也没办法从祝缨的身上看出来她跟人聊了什么,聊的事儿重要不重要。
    她打小就这样,难见有十分活泼的时候,作息也极规律,天天干些正事。
    这种规律的生活却在腊月下旬被打破了——下官、当地士绅给她送年礼来了。
    大部分小京官想改善生活的时候就要谋个外任,一则地方上的收入比较灵活,正直一点的从公廨田之类上就能得到好处了,贪一点的就要自己加税,二是逢年节就有人送礼。这种年节的礼物,是被默认可以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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