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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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斐又问道:“先帝尚且给予百姓赔偿,官府不应遵循其例吗?”
    富弼道:“遵循固然没错,不遵循,圣上亦可治其罪,且下令补偿百姓,但张检控问得是司法,司法上确实是难以判定。”
    张斐又问道:“难道司法上,是允许强征民屋的吗?”
    富弼道:“《宋刑统》只是规定官员不得强取民屋民田,但如果是官府所为,并且有朝廷的政令,这就很难去问责。
    不过事情当然不能这么做,这是不合理的,既然破坏他人房屋、田地,朝廷就应该给予补偿,此乃理所当然之事。”
    张斐道:“既然是理所当然之事,为何没有相关法律?”
    富弼思索一番,回答道:“依老拙之见,即便对此立法,可能情况也并不会得到太多改善,就如范文正公的例子,在陕西军州是有明文规定的,但这种情况仍旧发生,若不是遇到范文正公,且再三查访,只怕百姓也得不到赔偿。
    因为之前是政法一体,执行政令者也就是执法令者,他拆屋民屋,自然不会认为自己在违法。而且,也有可能真的会延误河防工事,甚至于战事。
    如王提刑所言,那么大的工事,不出一点纰漏,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因这些纰漏而临阵换帅,甚至导致河防工事停滞不前,损失将会更为惨重。
    若有律法,但又无法得到执行,反而会损律法的权威。”
    张斐道:“依富公之意,该由朝廷下令,补偿百姓?”
    富弼道:“此非治本之法,上述三例,百姓所遇皆为明主贤臣,得到赔偿,乃是幸运,可在当时,其实还有很多百姓,是无法得到任何补偿的。”
    这就是人治和法治一个重大区别。
    是真宗,是仁宗,是范仲淹,下令赔偿百姓,而非是依法赔偿。
    也许结果是一模一样的,但这就两回事。
    如果真宗不赔,又能怎样?
    张斐点点头,问道:“何谓治本之法?”
    富弼思忖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老拙认为其实方才问答,已经讲明问题关键所在,就是应该动工之前,制定出一份完善、周密的计划,这也是我朝祖宗之法所强调的。要拓宽多少河道,征召多少劳役,占用多少田地,拆除多少房屋,这些都应该写入在内。
    同时应该制定出完善的律法,规范如何征召劳役,如何补偿百姓。以往政法不分,即便拟定相关律法,可能也难以执行,但如今有了公检法,老拙认为这是做到的。
    此外,如果不写明这些,其实圣上和宰相也都不知道,此番工事具体需要多少耗费人力财力,待工事完成之后,可能结果亦非圣上所愿,如果早知道需要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可能朝廷又会另外考虑。”
    赵顼听得眼泪都在打转,确实,确实应该这么做。
    现在这事就是搞得他骑虎难下。
    但是孟乾生等官员,听到这里,不免是恼羞成怒,这富弼明显就是在跟张斐打配合。
    估计又得借此事,在河北地区推广公检法。
    如果公检法是带着赔偿去的,河北百姓肯定又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这特么已经不是第一回 ,但总是令人防不胜防啊!
    天呐!
    这个游戏到底该怎么玩啊!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非常感谢富公给我们提供如此专业的建议。”
    富弼忙谦虚道:“哪里,哪里,这只是老拙个人的看法罢了。”
    “不不不!”
    张斐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富公真是谦虚,富公不但通晓古今律法,而且目前担任立法会长,乃是非常专业的回答,也无可挑剔,我们检察院将会会充分考虑。”
    这不是客套话吗?富弼愣了愣神,木讷点了下头,便起身带着一丝疑惑,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张斐喝了一口茶,王巩便站起身来,传韩琦出席作证。
    可算是轮到老夫了!
    韩琦是激动地站起身来,哪知这脚下一麻,险些摔倒,幸得一旁仆从搀扶着。
    未等韩琦回过神来,身边的富弼淡淡道:“别紧张。”
    韩琦猛地回过头去,“老夫这是紧张吗?这是腿麻。”
    富弼抚须微笑,其实他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无论对方是什么阶层,他从不以阶级论人,但唯独戏弄一下韩琦,心里能稍微畅快一点,毕竟这心里还憋着一股气。
    韩琦轻轻跺了几下脚,然后推开仆从,强势地往上面走去。
    富弼笑着摇摇头道:“这把年纪了,还是恁地要强?又或者是回光返照?”
    韩琦往上面一坐,气氛直接达到顶点。
    富弼、韩琦虽都是三朝老臣,但韩琦更是能够代表旧朝权臣,与王安石、司马光可都有间隙的。
    他的回答,会令大家都很紧张,包括王安石在内。
    虽然韩琦看上去是病怏怏的,但谁能保证,韩琦不是借机要重返朝堂,无论是对革新派,还是保守派,都是难以接受的。
    当然,韩琦在朝中的马仔,那是非常兴奋。
    “你那些客套话就免了,说得也不是很顺耳,还是直接问吧。”
    张斐刚刚张嘴,韩琦就摆摆手道。
    其实韩琦早已经不要强,但是面对张斐这个后生,还是激发了他一丝丝斗志,上来就先声夺人。
    “多谢韩相公理解。”张斐讪讪一笑,咳得一声,颇为严肃地问道:“韩相公目前担任河北四路安抚使,判大名府,不知是否?”
    韩琦点点头。
    张斐道:“可是根据我们检察院所查,针对程都监在河北展开的河防事务,韩相公是很少过问。”
    韩琦道:“那是因为近几年老夫旧病缠身,处理政务,已经是力不从心。”
    张斐问道:“韩相公对此是一无所知吗?”
    “那倒也不是。”
    韩琦摇摇头,道:“关于周副使他们方才所言,老夫也是知晓的,但老夫也如他们所言,对此不敢妄自干预。”
    张斐惊讶道:“以韩相公的地位,都会畏惧程都监?”
    程昉谨慎地瞟了眼韩琦,心里也是捉摸不定,他在河北确实没有给韩琦面子,但他也不认为,韩琦真的这么畏惧他。
    韩琦道:“我并非是畏惧程都监,而是因河防而畏惧。”
    张斐问道:“韩相公可否说得详细一点。”
    “其实他们方才已经说过了。”
    韩琦感慨道:“这天有不测风云,水患之事,是难以预判,倘若老夫对河防干预,万一此时闹起水患,那所有责任可能都会由老夫来承担。老夫就是地位再高,可也承担不起这数万万人命,更何况河北其余诸官。
    程都监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当下所为的事,直接关乎国之大计,关乎河北各路的百姓。”
    这一番话来,真是说到官员们的心坎上,也引得不少官员直点头。
    因为水患是无法预测的,你不知道下一刻会怎么样,你如果阻扰,万一出问题,后果是任何人都无法承担的。
    张斐伸手引向程颐,“但是程副使以法度,阻扰程都监调用水兵。”
    韩琦笑道:“老夫并不认为此乃明智之举,万一去年十二月,亦或者今年一月那条河道闹水患,程副使将会承担所有责任,因为无人可以证明,此番工事能否阻止这场水患,只能惟结果论。”
    程颐不禁问道:“韩相公之意,莫不是下官要放任不管。”
    韩琦目光直视,咳得一声,“遵守听证会的规则,倒不至于承担后果。”
    “!”
    程颐是尴尬回过头去。
    在听证会上,你没有发问权。
    张斐嘴角微微抽搐了下,问道:“韩相公之意,莫不是让程副使放任不管。”
    韩琦这才回答道:“人各有志,老夫绝无此意,但如果程副使放任不管,老夫也能够理解,并且不会与之计较,因为事情必然会是如此发展的。”
    张斐问道:“韩相公此话怎讲?”
    韩琦道:“因为程都监也感到害怕,试想一下,他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一旦失败,他将面临怎样的后果?
    他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堵住那些决口,也必然会急功近利,而任何阻拦他的人,都有可能成为替罪羔羊,故而无人敢言,而这又会促使他进一步变本加厉,如此循环,直到出最终结果。”
    张斐问道:“韩相公认为这最终结果会是什么?”
    “将会以失败告终。”
    韩琦道:“河北百姓本就要肩负防辽重任,哪里经受得起这般消耗,税收年年减少,就已经说明问题,如此下去,水患未除,贼寇四起,而士兵疲之河防,无力剿贼,不说河防工事定会遭受破坏,倘若辽国乘虚而入,可能会遭受灭顶之灾啊!
    但此错不在程都监,亦不在程副使,而在于治水一直以来,都是我华夏之大计,责任重大,本应全国上下同心协力,共同治理,又岂能寄托于一人身上。
    而如今朝中大臣对此番工事是争议不断,如此情况下,在老夫看来,就不如不修。”
    王安石闻言不禁暗自皱眉,不愧是韩赣叟,这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啊!
    第六百九十五章 听证会(五)
    到底这姜还是老的辣,韩琦这一番话,引得无数官员是直接飙泪。
    无论是周革,还是程昉,神情也都渐渐变得委屈。
    可真是理解万岁。
    程昉为什么着急,不就是因为朝中很多人盯着他,在攻击他,同时反对他的河防计划,并且皇帝也对此开始生出疑虑,所以他必须马上做出成绩来,让皇帝安心。
    没有时间给他挥霍。
    这与王安石改革变法,其实也有些像似。
    要快速出成绩。
    而周革等河北官员为什么不敢阻止程昉,无非也就是他们怕承担这份责任,因为这责任太过沉重。
    而如盛陶这些御史,他们之所以敢弹劾程昉,那是因为他们不会直接阻碍程昉执行任务。
    其实还是目前的技术,得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各有各的想法,对与错,仅仅是在于自己的信念,以及政治斗争中,而最重要的科学往往被人忽视。
    可是王安石、吕惠卿却有一种危机感,因为韩琦这一番话,看似不偏不倚,也没有直言当下的河防工事存有问题,但不难听出来,韩琦希望阻碍东流计划。
    相比起与王安石争斗多年的司马光,这韩琦手段显然是更为老练,虽然他心中锐气早已消失殆尽,但他到底是从党争中历练出来的,经验是极其丰富,这是王安石所不具备的。
    韩琦是深刻的知道,党争的危害性会体现到哪些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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