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肉连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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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子烛与霍霖漓背后关于汪屏安的讨论没能传进黎锦秀的耳朵里,他借着酒劲儿舒舒服服地睡到了一晚上,醒后神清气爽。
    青天白日大太阳见不到鬼,黎锦秀心情也好了不少。
    洗漱后换了套衣服,他跟芦苇湾的管家打电话要司机,管家问他是否回来吃早餐,说望云首府那儿好久没住人,今天的食材应该还没备上。
    黎锦秀本来还想自己随便做点,听管家这么说,他拉开冰箱,发现里面果然空空如也——除了边上还整齐地摆着几瓶矿泉水和气泡水。
    他拎了一瓶矿泉水拧开,道:“那我回来吃饭。”
    这套房子是尹莘生前买的,从买下来就在黎锦秀名下。
    核心地段顶级小区的顶层复式,上下加起来一千多平,全景大落地窗、空中泳池、叁面花园露台,该有的都有,最开始的装修风格却是开放商交付的精装奢侈风。
    黎锦秀看不上千篇一律,画了图纸丢给尹莘,又隔着半个地球监工,将这套精装房重新敲了一遍,家装工艺品也换一通,去掉占比过多却单一沉闷的灰色瓷砖和黑色金属,大幅增加不同材质的元素和植物的比例,改造露台花园园林景观,让内外交相衬托、浑然一体,最后才改成现在这种经典而精致、宁静而舒适的风格。
    他将压迫感极强的直型楼梯改成了富有动感、风格简约独特的原木旋转楼梯,楼梯楼梯顶部开天窗、侧窗,自然光线让楼梯的空间美感更强,也方便将户外露台花园的景色纳入视线范围之内。
    客厅以象牙白与黑色为主色调,地板上铺开大面积的白色手工羊毛地毯,黑色的电视墙下方安装了带着深红棕色木制壁龛和木材储藏室的壁炉,使用黑色皮革的家具、少量的青铜工艺品、柔和的古典油画以及大型盆栽作为装点,增添环境中的色彩。
    餐厅有着浓郁的灰蓝色墙壁,墙壁上挂着组合起来的风景油画,天花板悬挂着独特的玻璃灯具。深色木纹地板搭配带着浅灰和褐色花纹的手工地毯,北美黑胡桃木长桌面对着着落地窗与另一个不同风格的露台花园,用餐时既可以享受园林的雅致,也可以眺望城市的繁荣。
    当然不止这些,卧室、书房,泳池、水疗室,健身房、私人放映室……这套房子里的每个房间、每个区域都由黎锦秀精心设计,每一件家具工艺品、每一样古董字画也都是黎锦秀反复挑选出来、确定摆放位置,尹莘再按照他的要求落地执行,两人就这样修改调整了约莫一年半才重装完成。
    现在回想起来,它其实更像是他们的婚房,只是他自欺欺人,当作不知情。
    黎锦秀的指尖轻轻滑过玄关与大厅之间的浅色木制控制台,智能家具控制系统被唤醒,中性的电子合成音开始播报今天的天气与温度、紫外线强度和穿衣提醒。
    “……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锦秀。”
    原本它应该说的是“祝你们度过愉快的一天,锦秀、尹莘。”。
    尹莘在去世前删掉了自己的名字。
    黎锦秀的心底隐约出现了些许恨意,因为尹莘去世前所安排的这种巨细无遗、面面俱到。
    没多久,司机的来电敲碎了一室静默。
    黎锦秀接起电话,平静地说:“下来了。”
    他关门离家,穿过私家户外玄关,等候在电梯前的小区私人管家微微鞠躬:“您好,黎先生。”
    黎锦秀记得他:“姚哥。”
    姚管家为他按下电梯按钮,等电梯的时候问道:“家里设施设备运行都还顺畅吗?您过来前我简单测试用,但您知道,有些小问题居住使用起来可能才会发现。”
    黎锦秀道:“都很好。”
    “那今天需要清洁或者收走垃圾吗?”
    “需要清洁一下,谢谢。”黎锦秀道。
    电梯到了,姚管家跟着黎锦秀进了电梯,又问:“您去一楼还是车库?”
    “车库。”黎锦秀道。
    姚管家按了电梯,安静地站在一边。
    黎锦秀这时说:“我过俩天应该会搬过来,到时候人员可能会比较嘈杂。”他礼貌地注视着姚管家的眼睛,带着笑意,“得麻烦你了。”
    “明白,保镖、司机和保姆阿姨都会过来,对吗?”
    黎锦秀颔首:“对,还有两条狗。”
    “行,到时候您把负责人的电话发给我,我这边跟他们对接。”小区一梯一户,多对一服务,黎锦秀要搬过来,跟来过的随行人员、车辆车牌都需要登记,方便物业后续更好地管理和提供服务。
    “好。”
    电梯抵达地下车库,黎锦秀道:“不用送了,姚哥,谢谢。”姚管家用戴着手套的手扶着电梯,目送他出去。
    白天,黎锦秀轻装简从,和樊赤云一起带着大小金去箭山徒步。考虑到大小金现在腿脚不如之前好,这趟行程不长、不难,他们走得也不快,返程结束重新回到箭山脚下已经约莫四点半。
    没看到熟悉的车辆,樊赤云问:“张哥还没到吗?”张哥就是最常跟着黎锦秀的司机。
    黎锦秀道:“另外有人接。”
    正说着,两辆牌照特殊的红旗停在了路边,车窗落下来,黎锦秀低声跟里面的人说了两句话,然后对樊赤云说道:“上车吧,后面那辆。”
    樊赤云愣了一下,黎锦秀却已经牵着两条狗上了车,他赶紧跟上。前排坐着司机和警卫,最后一排趴着两条喘气的狗,樊赤云坐在黎锦秀身边的座位,安静地闭着了嘴巴,双手规整地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
    上次黎锦秀带去的司徒建兰不懂,樊赤云却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应该是一个不能拍照、不能乱走动、不能乱说话的地方。
    约莫开了两个多小时,他们乘坐的车辆驶入紫云山的范围
    沿着一段高墙开到尽头,进入庄严的大门,门口的警卫装备严实、站姿挺拔,见有车来,他们稍微检查了车辆便注目礼放行,而后车辆继续沿着两侧郁郁葱葱的山路往上开。
    樊赤云习惯性地观察周围环境,他不动声色地看出去,看到林间点缀着的园林建筑或低层别墅,以及随处可见的警卫安保。不远处,还有一座古朴的石塔鹤立鸡群、高耸林间,它应当是这座山里最高的建筑了。
    最后,车辆进了一个大院,停在一栋两层别墅前。
    “下车吧。”
    黎锦秀也没等人给他开门,便俯身绕过樊赤云拉开了车门。樊赤云顺势先下去,接过黎锦秀递来过来的狗绳,将大小金带了下来,黎锦秀这才跟司机和警卫道谢下车。
    这栋小别墅不是园林里的古董建筑,而是后来再修建的。别墅的前面有园林,后面有湖泊,除了空气清晰、风景宜人之外,樊赤云觉得也没什么特别奢侈的地方。
    “我姥姥姥爷你应该认识。”黎锦秀说道。
    樊赤云刚刚看到院门口挂着的匾额就已经明白得差不多了,他说道:“是文参谋长和沉主任。”
    黎锦秀轻笑:“嗯,我姥爷以前在你们基地见过你好几次,他说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还很惋惜你当年退了的事情。”
    樊赤云回忆起过去的事情,道:“我是我妈一个人拉扯大的,从小到大,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我妈过上好日子。后来,我读书当兵,侥幸累积了些战功,升了职,让我妈日子也过好了,但没多久她又查出了肝癌。”
    “我当时就想,如果我不回去,可能一辈子就见不着我妈了,哪怕是最后一段路,我也不想让她孤孤零零一个人走,所以最后我还是提交了申请去陪我妈治病。”
    黎锦秀笑容停滞,樊赤云还以为他是觉得他志短,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别人都是舍小家为大家,我做不到,我妈那时候也骂我目光短浅,不知道建功立业,但我不是那么在乎这件事,我有手有脚,之后再做什么不行。”
    黎锦秀摇了摇头:“人各有志,你只是做了你想做的选择。”
    他又问:“阿姨还好吗?”
    樊赤云道:“我陪她天南海北看病看了五年,但去年年末的时候,人还是走了。”
    “不过有你陪着,阿姨肯定很幸福。”黎锦秀轻声说。
    樊赤云笑了:“我也不知道,但是那几年除了病痛的时候,她是挺高兴的。我妈心态好,到处折腾看病也不发脾气,只说她从来没去过那么多地方,就当旅游了。所以只要她状态还行,我就带着她到处看风景,反正我力气大,上山下海都背得动她。”
    黎锦秀眼里带着点羡慕地看着他,刚想说什么,别墅里面就走出来个人。
    “锦秀来了。”是家里的保姆阿姨。
    黎锦秀道:“荣姨,姥姥姥爷呢?”
    “在客厅里,对了,你徐家姥姥也来了。”
    “好的。”
    他取了湿巾和阿姨一起给大小金擦了脚,然后解开了牵引绳,阿姨接过绳子放好,黎锦秀道了谢后带着樊赤云走进去,两只狗不急不忙地跟在他的身后。
    屋子里装潢古朴雅致、大开大合,没有奢靡之气。若说什么和其他首长领导家里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纪念类的物品很多,尤其靠近客厅的博古架上,全是合照合影、奖杯奖章,还不局限于文、沉二人,樊赤云略微扫过,在里面看到了黎锦秀某次国际数学竞赛的奖杯和照片。
    照片里的黎锦秀看起来才十二叁岁,笑容灿烂。
    “笑得很傻吧?”黎锦秀说道。
    樊赤云摇了摇头:“没有。”
    黎锦秀道:“我那次的成绩超过了我哥叁年前参赛的成绩,所以特别高兴。”
    “噢……”
    樊赤云听到黎锦秀主动提他哥,心中的警铃响了一下。
    之前徐喻跟他们嘱咐过,请他们务必要留心黎锦秀的状态,因为自从他们家大儿子去世后,黎锦秀一直存在自杀的行为。而跟在黎锦秀身边这么久,这还是樊赤云第一次听到黎锦秀主动提起他哥。
    黎锦秀没继续说下去,进了客厅。
    “姥姥,姥爷,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黎锦秀提高了点音调,整个人都活泼了几分。
    樊赤云紧跟在他身后,看到了沙发上坐着的老领导以及他的伴侣沉主任,他们两人的沙发上旁边还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女性,约莫六十岁,笑容温和、长相斯文,长得跟徐喻很像,黎锦秀相互介绍后,樊赤云才知道这是徐喻的妈妈,兰隽。
    老领导笑呵呵让黎锦秀和樊赤云坐下,关切地问了几句后,他忍不住打开话匣子,提起了樊赤云当年那两次惊心动魄的一等功。
    樊赤云自然是不好意思,但架不住在场的人都好奇,最后樊赤云忘了那点拘谨,自然而然地在老领导说得不太精确的地方补充说明。
    大家又说说笑笑用过晚餐,樊赤云跟文琴下棋,黎锦秀陪着沉竹实和兰隽在廊下聊天,聊着聊着,兰隽就提起了黎锦秀要搬出去住的事情。
    “只是工作日住那儿,周末还是回芦苇湾。”黎锦秀道。
    沉竹实说:“也好,他们这个年纪有几个能天天呆在家里?人家有自己的生活。”
    兰隽道:“我也这么说,就是小喻不放心。”
    “小喻就是操心太多,我都替她累。”
    黎锦秀微微蹙眉:“我还是不搬了……”他的确没考虑到爸妈得需要。
    兰隽却拦住他:“你想搬就搬出去,又不是不回家了。”
    “小喻固执,追求完美,自我要求高,但她不明白养孩子要学的是放手,你又太听话,你一直顺着她,只会助长她的焦虑。”
    黎锦秀道:“我妈很好。”他看了一眼沉竹实,又说:“妈妈也很好。”
    沉竹实笑了:“看咱们家这个,打小就是一碗水全家都能端平,你妈妈什么样儿我就不说了,她和你爸爸都是,顾事业不顾家庭。”
    黎锦秀道:“他们有自己的追求。”
    而且也不是真的不顾,有时间还会回来看看家里父母、看看小孩儿的。
    兰隽说:“人活一世,各有活法儿,我就常跟老徐讲,咱们当父母长辈的做好后勤、做好支援就行了,只要孩子不走弯路,怎么过不是过。就像小樊,照他当年那个情况,路顺畅着呢,可人偏偏前途也不要,就要去陪他妈妈,要去尽一份孝心,普通人肯定觉得他傻,我倒觉得他这个人通透,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
    “是。”黎锦秀轻声。
    兰隽见他情绪低落,拍了拍黎锦秀的手背,说:“秀猫,不管是你还是你妈,你们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黎锦秀点了点头,眼睛微微湿润:“嗯。”
    沉竹实心底藏了好多话,又怕说得太唐突刺激到他,最后只笑了笑,倒是兰隽语出惊人,直接挑破了。
    “其实,之前我们就发现你和小莘的事了。”兰隽说。
    黎锦秀懵了:“啊……”
    他以为全家都是因为尹莘的遗嘱才知道的。
    兰隽道:“你当我们这么多年的盐是白吃的,只是不说罢了。而且,那时候你妈反应激烈,我和你沉姥姥就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你们如果非要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
    “可家里……”
    黎锦秀清楚,家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尹莘在一起,只会害得尹莘和家里人都被人非议。
    表兄弟在一起了,不说惊世骇俗,那也够编排好几年。
    沉竹实却说:“所以说你小子小时候兵法没学好,不懂‘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更没好好学过论持久战。”
    “我们都老了,哪有真为了一张脸皮就要逼迫孩子就范的道理,再说,就算我们不高兴,大不了你们俩就国外去生活,我们想你们了,不还是得打电话请你们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人家。”
    黎锦秀张了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兰隽轻轻地笑了一下:“小莘倒是这么打算的,只是……”她停顿了一下,“计划赶不上变化。”
    黎锦秀没再说话。
    “好了,去休息吧,我跟你兰姥姥再聊一会儿。”沉竹实看着他实在心疼,便让黎锦秀去休息。
    黎锦秀却说:“没事,我陪陪你们。”
    他思来想去,转而说起遇到了季听潮的事情。
    “以前我哥对我说过,季书记有点问题,却也没细说,是怎么了?”
    沉竹实不是这方面的,兰隽倒是知道点东西,只说:“听说在查一些当年的事情,但事情还没查清楚。不过,你妈妈可能知道——对了,你妈妈调进了中央,下个月应该就会回来。”她指的是沉蓓。
    沉竹实倒是疑惑了:“牵扯到了刑事?”
    沉蓓是刑侦,调回中央应该也是进刑事侦查局,如果他们参与查季听潮的旧事,那岂不是意味着季听潮不只是违纪违规,多半还有人命官司。
    兰隽道:“这些事还没尘埃落地,就不说了,但锦秀少跟他们接触。”
    沉竹实想起了他小时候的事,说道:“锦秀从小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两面叁刀的人,所以连带着也不愿意到我们这儿来。”
    “没有不愿意。”黎锦秀推脱:“而且,也没有不喜欢,只是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
    黎锦秀很小就发现了,有些人对他的态度取决于是否知道黎锦秀的家人是谁。
    每次当那些原本有点凶巴巴的人因为知道了黎锦秀父母或者家里人变得谄媚的时候,黎锦秀没有一点儿出了口气的感觉,只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这种态度上变化不取决于是否认识他,而是因为知道了他的家庭。
    姥爷告诉他,人的本性——或者说,生物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黎锦秀的家庭对有些人来说代表的利益和好处,而在不清楚黎锦秀家庭之前,黎锦秀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孩,所以他们才会表现得冷淡或者只是礼貌的客套。
    但冷淡也好、礼貌也好、谄媚也罢,刚开始的态度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品行如何。
    有人口蜜腹剑,有人刀子嘴豆腐心,但也有人内外一致——有行得正、嘴巴甜、办事漂亮的,也有口拙、心毒、什么都做不好的,说到底,还是要看他到底做了什么事。
    为了利益和好处,人短时间的态度和行为变化不足为奇,可长久下来却难说,这就是日久见人心。
    那时候的黎锦秀不明白,他问尹莘:“为什么要日久才能见人心,每个人的心都不一样吗?可是书上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吗?”
    尹莘回答:“这有争议,性善论存在,性恶论也存在。”
    黎锦秀又问他:“哥哥觉得人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尹莘说:“我认为,每个人的心都是不同的,就像是出厂时候就形状不一、成分不一的原材料,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打磨,结出善果或恶果,变成珍珠或鱼目。”
    黎锦秀似懂非懂地点头:“所以,哪怕是圣人也要吾日叁省吾身,因为心不是生下来就长好了,而是每个人自己养好的。”
    “聪明。”
    尹莘带着笑,忍不住捏他肉嘟嘟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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